现实版的《盲井》以“没有最极端,只有更极端”的方式屡屡上演,让人倍感人性沉沦后的凄凉。对生命的敬畏,本该是我们最基本的信仰。但眼下它似乎正在被金钱严重侵蚀。
首席记者/杨江实习生/闫鹏飞
8年前,李杨在导演《盲井》时绝对没有料到这部影片会在多年后仍然被人们不断提及,这与它曾经获得过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无关,只因影片中所述的犯罪情节就像预言一样在现实生活中一次次真实再现。
《盲井》改编自作家刘庆邦的小说《神木》,讲述的是两个在矿区的不法之徒靠杀人伪造矿难,而后以家属身份向矿主索赔,屡次作案得手,但是当他们以打工的名义从火车站将一个16岁的农村男孩凤鸣骗至矿区后,其中一人竟然奇迹般良心发现,对男孩动了恻隐之心,最终在矿井下将同伙杀死,自己也因为伤重而亡,凤鸣因此逃过一劫。当年尚未成名的演员王宝强在这个影片中扮演的正是凤鸣这个角色。
文学来源于生活,刘庆邦当年创作《神木》时的灵感就源自一个真实的案例,然而,现实却远比文学要表现得残酷,当人性滑向堕落的深渊,良知往往很难会像它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得那样——最后紧要关头被作恶者重新发现。
2007年开始,现实版《盲井》在福建等地陆续发生,到了2009年一度在全国呈现井喷趋势,引起公安部高度重视,部署打击。彼时,四川省雷波县被推至风口浪尖,因为作案者几乎全都来自当地。
传闻,在雷波县深山老林,一些村民圈养智障人,俗称“娃子”。“娃子”们或买来或从山外有意识捡来,平日里在山中帮助主人家放羊、当苦力,一些被卖给不法分子,并被带至矿区伺机杀害,尔后不法分子伪造矿难以受害者家属身份骗取巨额赔偿。
从2007年至2009年,来自全国9省15县市公安局,要求协查雷波籍犯罪嫌疑人采取类似手段的犯罪案件高达18起。这给雷波县带来了极大的负面影响,自2009年开始,雷波县展开了持续两年的专项整顿,共从山里解救出“娃子”两百多人。
然而,《盲井》现象并未就此杜绝,甚至有迹象表明,“雷波模式”被另一些地区的不法分子拷贝。
日前,一个名叫“吉鲁史格”的矿工的意外身亡,再次让雷波县成为焦点。
蹊跷的矿难
3月11日晚上,位于江西省抚州市东乡县虎圩乡的东乡铅锌矿业有限责任公司,正在作业的矿工“吉鲁史格”突然从通风口摔了下去,径直落在井下160米作业平台上的一辆矿车上,奄奄一息。此前8天,这位来自四川省金阳县的矿工刚与其他5名老乡一同来到东乡铅锌矿业,“吉鲁史格”摔下去后,他的老乡赶紧向采矿管理员叶初春作了汇报。
听说出了事,叶初春扔下电话,骑上车就赶到了事发矿井,“吉鲁史格”已经被工友们抬到了井口,他气若游丝,不能言语。事实上即便没有受伤,“吉鲁史格”也不会开口,入矿8天,没有一个矿友听他说过一句话,“吉鲁史格”只知道埋头干活与吃饭,看起来像是一个智障人。
叶初春让人将“吉鲁史格”送往医院抢救,然而还在半途,人就死了。叶初春汇报公司领导李样堂。李样堂觉得真倒霉,这几个工人3月3日来到矿里,3月8日刚为他们办理好工伤保险,短短3天后就发生了这么大的意外。
清障车报价不过,矿里发生事故也不是一个怪事,李样堂没有产生怀疑,矿上开始联系“吉鲁史格”的亲属协商善后。很快3月14日,两个自称“吉鲁史格”侄子与远方亲戚的男人来到了东乡铅锌矿业,这位远房亲戚称死者妻子做不了主,加之有小孩要照顾,农活也走不开,直系亲属大多语言不通,又不会坐车,只得让他们俩出面协商,为此,他们特意带来了“吉鲁史格”妻子签了名并按了手印的委托书,以及金阳县公安部门出具的死亡证明。
这让李样堂觉得有些诧异,因为按照惯例,以往发生矿难后,前来商谈赔偿的一般都是死者的妻子或者父母,而且这两个亲属自从来到矿上后并无悲痛,15日坐到谈判桌上就狮子大开口,提出索赔120万元。因为数额太大,双方谈判陷入僵局,出人意料的是“吉鲁史格”的亲属似乎急于拿到钱了事,主动将赔偿要求降低到80万元。
如果不是恰逢东乡县公安局虎圩派出所所长邹晔到矿里例行走访,这起事故恐怕又将以私下和解的方式了结。因为经过三轮谈判,双方已经达成52万元赔偿的共识。
邹晔在矿里走访时听说发生了一起事故,但矿主并不在场,因此就先回了派出所,他不放心,给李样堂打了电话看看是否需要帮忙。结果,有着十多年刑侦经验的邹晔听完矿方的介绍后立即觉得事有蹊跷,最初引起他怀疑的是,“吉鲁史格”的尸体还在东乡县,四川方面怎么可能就违背程序开了死亡证明呢?而且,按照正常的逻辑,家属一般都是急着赶来确认尸体,哪里会想到还记得开一个死亡证明,显得是那么地有备而来?邹晔建议李样堂谨慎处理,而后将情况汇报给东乡县公安局领导。
“吉鲁史格”的尸体已经被送至东乡县殡仪馆,县公安局侦查员赶到殡仪馆对它进行了初步尸检,发现除了摔伤外,“吉鲁史格”身上还有明显的钝器击打痕迹,但是当侦查员提出进一步解剖尸体检查时,他的亲属却竭力反对。
这更加引起警方的警觉,3月17日夜,东乡县公安局召开案情分析会,日本强震对我国经济影响几何?。公安局副局长王新国回忆,“我们主要分了这几块,第一是查清死者身份,派出了一个组到他四川老家去查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人?第二组是对现场进行勘察,死亡现场到底是什么样的现场,我们要从现场找证据,以进一步确定案件的性质。”
3月18日一早,邹晔与东乡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副大队长侯志坚以及东乡铅锌矿业的负责人紧急赶往四川金阳核实“吉鲁史格”的身份。两天后,他们找到了“吉鲁史格”的弟弟,但是弟弟表示虽然户口簿上哥哥嫂子的名字都对,但警方带来的照片却不是他哥哥吉鲁史格本人,而且吉鲁史格活得好好的。
邹晔当即意识到这说明死者的身份证和户口簿都是假的,自称他亲属的两个人自然也就是冒充的!
在东乡,现场勘查的民警也发现了疑点,因为吉鲁史格本应该在井下160米的工作面操作,却离奇地从距工作面37米一个尚未打通的通风井摔了下来。“我们当时想不通死者为什么要到那个地方去。打个比方说,我明明是叫你到院子里扫地,你怎么从楼上摔下来呢?”邹晔说。
死者到底是谁?到底是不是摔死的?东乡县公安局立即将2名假冒的亲属和一同来做工的5名矿工控制起来。
7名男子很快供认不讳,并交代出另两名同谋,其中一人负责安排他们到矿里打工,一人负责制作假证件,警方迅速把这两人也抓捕归案。至此,一个蓄意杀人并伪造矿难骗取高额赔偿金的现实版《盲井》露出真面目。
经审讯,9个犯罪嫌疑人都来自四川省雷波县。冒充亲属的卢几呷交代,从2010年10月开始,他们就在谋划,先以5200元从雷波县一个农民手里购买了一个至今不知姓名、年纪、籍贯的智障流浪汉,为他制造了金阳县居民吉鲁史格的身份证与户口簿,此后他们曾将“吉鲁史格”带至江西某矿,因找不到作案机会又将“吉鲁史格”带回四川养在家中。
3月3日,卢几呷等5人又带着“吉鲁史格”来到东乡铅锌矿业公司打工,卢几呷说,到了井下,他们就开始寻找机会杀害“吉鲁史格”,观察几天后终于发现了理想的作案地点。
3月11日晚,两名犯罪嫌疑人将正在耙矿石的“吉鲁史格”骗至距离井下160米作业平台37米高的通风口,趁“吉鲁史格”不备,将其推了下去。“吉鲁史格”硬生生摔在作业平台上的一个矿车上,奄奄一息,但是他并未当场死亡,两人发现“吉鲁史格”还有呼吸后,又残忍地搬起矿石对着他的胸口猛砸了几下,直到确信“吉鲁史格”活不了。
做完这一切后,两人立即通知另三名同伙,向矿上报告事故,在“吉鲁史格”死亡后,又通知在家中等待消息的卢几呷开始以亲属身份出场骗赔。
对于此前从未听闻类似犯罪手段,甚至未看过电影《盲井》的东乡县警方而言,案情真相大白后十分惊讶。副局长王新国说,这个犯罪组织蓄谋已久,具有极大的隐蔽性,一是事故现场伪造得比较好,从表面上看很像一起安全事故。如果不进行深入调查,很容易被蒙混过去;二是他们抓住了厂矿老板希望隐瞒矿难、不敢声张的心理。
虽然目前还没有证据表明这个团伙是惯犯,但王新国推断,从作案手段、作案特点与熟练程度来看,这伙人分工明确、作案严密并不像初次作案的样子。
“我们将在周边矿区进一步了解情况,看看还有没有类似的事故。”
王新国说,对这个团伙有无“盲井”前科将进一步追查。
雷波困局
东乡县的案情传至远在千里之外的雷波县,当地政法委办公室主任马平头都大了:“怎么回事,又冒头了!我们已经专门派员去江西了解情况。”
雷波县地处四川省凉山州的东部,毗邻金沙江,是一个彝汉杂居、农牧相伴的国家级扶贫开发重点县,近3000平方公里的国土面积超过三分之一被原始森林覆盖。马平说,因为地处偏僻,交通极为不便,往往要在山路上开七八个小时才能到达基层乡村。雷波县经济落后,一些乡镇农民年收入只有800元,甚至只有乡政府才有一根电线,灯泡都没蜡烛亮。
解放前,雷波一些地区还是奴隶社会,存在蓄奴现象,当时的奴隶就叫做“娃子”。因为贫穷,雷波农民只能外出打工。马平说,雷波县2007年接到来自福建省大田县要求协查有雷波人利用智障者伪造矿难骗取赔偿的案件,这是第一次发现。2008年10月,河北省武安市的警察又到了雷波,要求协查另一起类似的案件。
为此,雷波县展开治理,从山里清理出100多名智障人,“但不知道为何到2009年仅仅一年间又突然涌出那么多。”马平回忆,至今雷波县接到来自福建、河北、山东、辽宁、云南、湖北等全国多地要求协查雷波籍犯罪嫌疑人杀害智障人伪造矿难敲诈勒索的案件累计达20多起。
2009年,发生在湖北大冶市的“黄所格坠亡事件”再次将雷波县“盲井”犯罪问题曝光。当年11月23日上午8点,大冶市陈贵镇安船矿业公司6名矿工从井口乘坐罐笼下井,10分钟左右,井下突然传来惨叫,矿工“黄所格”坠亡。“黄所格”来矿时提供的身份证明是一张户口簿常住人口登记卡,上载他是雷波县人,1978年生,户口所在地派出所为雷波县公安局卡哈洛派出所。
与今年3月发生在江西的“吉鲁史格坠亡案”如出一辙,“黄所格”死后,家属很快赶到,他们对矿上20万元的赔偿意愿很满意,商谈过程几乎没有任何争议,只不过后来家属无法提供有效的身份信息引起了矿方的怀疑,经过雷波警方的确认,原来黄所格早在4年前就已经上吊自杀了。
假“黄所格”身份暴露,与他同时入矿的几名老乡关停手机、集体消失,甚至连工资都没有结算,而处理他后事的“亲属”也已经溜之大吉。湖北警方为了解开谜团赶往雷波县调查,这才发现此前已经有十多起相似案件涉及雷波。
不过,“黄所格”的案子后来一直没有进展,他的身份与死因至今仍是一个谜。当时《新民周刊》记者赴雷波采访,当地通过排查发现在马颈子、山棱岗、莫红、瓦岗、卡哈洛、锦城、上田坝等中心乡所辖的范围内,都存在村民家中收养智障人的现象,但警方却颇感无力。卡哈洛派出所的民警抱怨,该乡地处三省交界,爬一座山头需要大半天,犯罪嫌疑人在山头远远就能看见民警,等你爬上山,他早就窜进深山,溜得无影无踪。
“黄所格”事件引发的巨大的舆论压力促使雷波县展开了新一轮专项整顿。马平介绍,自2009年开始,该县通过高压政策一共从深山老林清理出280多名智障人员,多为四五十岁的男性。因为智障人无法交流,绝大多数人至今无从知晓来处,但基本上来到雷波的渠道有两类,一是以1000元至3000元不等的价格从别人手中购买,二是在路上找到流落街头的智障人,强行领回家。
“我们2009年下定决心根治,每个乡镇、村委会都要签订责任书,村干部将村里的智障人交到乡镇,乡镇交到县里,一级级督促交人,如果发现隐瞒,就地免职!”在这样的努力下,绝大多数智障人都被从深山清理出来带至民政部门,“我们为此花了100多万元安置。”马平说,这对雷波这个贫困县而言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雷波县民政局局长卢晓雄介绍,除送返原籍的外,清理出的人员中有37人完全低智商,根本无法搞清其原户籍,其中有15人被诊断为精神有问题,被送往凉山州精神病医院救治,8人因救助出时就患有重病,经治疗无效死亡;因为雷波县至今没有福利院,其余人员只得被安置在凉山州福利院。马平说,还有些智障人解救出来后又跑回村民家中去了。
在研究如何惩治买卖智障人问题上,雷波县遇到了难题,马平说,他们在法律上找不到依据,因为刑法上有拐卖妇女儿童罪,却没有拐卖人口罪。意识到山民们法制观念非常薄弱,雷波县设想派宣讲队进山普法教育,但马平对这样做的效果心里没底。“现在老百姓开会很难组织,尤其在雷波这样的山区,再说,谁能听进去?!”
谁的盲井
如果将“盲井”理解为雷波的专利,那就未免显得有些“太傻,太天真了”。不知道谁先启发了谁,但事实上它早已被广为拷贝——2009年7月21日,北京市房山区某小煤矿发生一起假矿难,矿工韩某被人用石头砸死后埋在两米多深的矿井里,作案的竟然是其亲属,他们早在2007年就制造了两起类似“矿难”,也是拿亲戚下手,骗取赔偿金52万元;2008年3月11日,吉林省松原市农民刘天江、刘天红在河北蔚县某煤矿将工友塔长宝推下了数百米深的罐坑,因被架排给架住,塔长宝受重伤而未死,被矿上送往医院救治,去陪床的刘天江兄弟又把塔长宝活活捂死。
湖北省利川市2009年、2010年连续破获两起类似案件,其中一起更是让人难以理解,这个11人组成的犯罪团伙中,有利川当地的法律工作者、教师与村支书,一名被害者在“矿难”中大难不死,处于昏迷,案犯从矿主手中骗领24万余元后,又将伤者带回利川扔到深320多米的天坑内。其中一名犯罪分子因物色不到合适人选,甚至将自己的亲哥哥列为谋财害命的对象,因嫂子怀孕在身需丈夫照顾,哥哥没能按计划前往,这才幸运地躲过一劫。
现实版的《盲井》以“没有最极端,只有更极端”的方式屡屡上演,让人倍感人性沉沦后的凄凉。上海大学社会学系教授顾骏认为,人性只有在良好的制度下才会有更好的体现,道德只能管住守道德的人,公共管理还是要靠法律。
在他看来,此事首先暴露出国家与社会救助体系的缺失,以至于让智障人流落街头,给了不法分子可趁之机。其次,政府监管存在漏洞。如果劳动监管严格,智障人压根就不可能被雇用。政府部门监管不力导致某一地区呈现不良风气、黑恶现象蔓延的趋势,从而出现犯罪区域化。
近年来从事件到新疆智障奴工事件,再到现在的“盲井”现象,每一次都会引发激烈的讨论。有学者提出暴利引诱的“底层相残”论,社会学家孙立平教授也曾有一个引起巨大争议的“穷人更堕落”理论——社会堕落的时候,穷人也会随之而发生堕落,而他们堕落的过程甚至超过了整个社会的堕落。因为他手里没有资源去抵御这个堕落的过程。
其实财富在这个问题上并不是分水岭,贫穷也不能总被我们拿来做理由。穷人与富人,谁比谁更堕落?只有没有信仰的人才会更堕落。
4月14日,2011博鳌亚洲论坛的重要内容——青年领袖圆桌会议举行,就“经济转型期青年人的困境和超越”主题,小巨人姚明畅谈了自己的感受:“当我拿到第一张NBA10万美元的支票时,我确实很幸福。但是幸福之后,你会有无止境的欲望,所以更重要的是要控制自己。信仰是我们现在缺失的东西,信仰中包含道德。在某个时候,我需要某些依靠。但是在我的文化背景里找不到。”
对生命的敬畏,本该是我们最基本的信仰。但眼下它似乎正在被金钱严重侵蚀。